一面青铜镜竖在柜台上，人往前一坐，看到的不是倒映出来的印相，而是发生在庭院间的种种事宜。
孙三娘揽镜自照，细细端详，镜为圆形，边框密布云纹，间或点缀有山水的图像，望之甚为渺渺，但纤毫毕现。
仿似活转过来，那山间有云雾缠绕，绿水潺潺宛如一条细小的江河在缓缓流动。
这古镜不知年代几何，但真的是精妙绝伦！
王掌柜敛目养神道：“当年欠下一份人情，眼下就还予你。”
“我王恕光自问不是瞎子，那小子厄运缠身，难道你孙三娘还真的瞧不出来？”
孙三娘自黑瓦白墙的那件房中走出来，便一直逗留在酒肆之内。
换而言之，她与陈翊做了邻居，只是陈翊不知道罢。
没答王掌柜的话，孙三娘笑盈盈道：“这便是当年你师兄留赠予你的天地玄黄风水镜？”
“早知你有此宝，只是一直无缘鉴赏，而你也吝啬的很，总是推脱拿话糊弄于我。”
“我十分喜欢，将来可为我…别云观镇派至宝。”
孙三娘为人如何，这镇上除了那长孙青，估计也就王掌柜知之甚详，她秉性怎么，恐怕王掌柜更了解三分。
孙三娘是一位从不做出承诺的人。
就像经营这镇子一样，她会非常小心，避开那些对她来说是祸害的任何事，任何人。
想不到今天会听到她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知是真是假，王掌柜终于睁开惺忪的双眼，茫然望向了她。
“别云观？”
别云观现在虽然只有一个人，但在五指峰，别云观的名声之响亮，恐怕还在其他门派之上！
诸如冲霄殿之类的宗门。
心下起疑，王掌柜吃惊的说道：“你改修了他别云观的《丹诀》，就把自己当做了别云观弟子？”
回眸妩媚一笑，梳理着长发，孙三娘幽幽道：“我没想到长孙君是那么一个没有担当的人。”
“现在，他不要我了，而我孙三娘恰好修了他的《别云丹诀》，我想除了入他的别云观之外，没有其他路可选。”
到底是谁离开了谁，这种事也就只能听当事人一家之言。
王掌柜赫赫笑摇摇头，这样的借口实在太牵强了，他撑地站立起身，像是坐了很久，四肢麻木，他舒松筋骨，轻捶着大腿缓缓说道：“这是一步险棋啊。”
“他陈翊能撑到现在而不死，想必在下山的时候，那魔君赐下了功法宝物。”
“那夜，我感应到了…”
“就在…那个曾小四与他为敌，大打出手的时候，那里被屏蔽了起来，就连你现在手中的法宝都勘透不了。”
“当年，我师兄曾以此物窥视过两大真君的战斗，那可是化神高手，距离渡劫仅一步之遥。”
原本孙三娘笑吟吟听着，越听越惊骇，情不禁道：“我不曾知晓竟还有这等事！？”
那一夜，孙三娘也就隐隐察觉长孙青出去了，她一直睡的挺香。
她忽而笑道：“你为何此时告诉我此事？”
“难道你真想与我孙三娘把恩怨撇清？”
普通人根本就不可能打败修士，这是常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假如真有一位修士死在一个普通人手里，大多数人的反应是不可能吧？
然后会追问，是不是那个修士处在濒死状态，是不是那个普通人怀有无上宝物，是不是用毒把修士给毒倒弄死的。
不会有人去想去问，一个普通人是如何杀掉一个状态良好的修士。
所以陈翊能够打败曾小四必然有深层原因。
这原因是什么，孙三娘有过猜测，曾时不时听到长孙青念叨，我长孙青怎么可能会傀儡术？
此刻，孙三娘不禁会心一笑，而后便黯然伤神。
然后关于王掌柜，前面他说了这是一着险棋，后面又把这种事讲了出来，孙三娘稍加思量，便以勘透了其中关键。
既然是下棋，那是做棋子还是做棋手，那就很值得商榷了。
活动了一些筋骨，王掌柜又坐回原处，阖上双眼，似是自语喃喃道着，“我不像其他人，或被贬或被发配来到此地，我王恕光是自愿来到蕴石镇的。”
“三娘，你我之间的情分到此为止…”
这样的屁话也就当着我孙三娘的面，你才会这样讲来！
心无大志，生无可恋，自怨自怜…
人性中所有情绪低落的一面，这老儿占了个全。
孙三娘气恼，低声呵责道：“王恕光，在我来到这里之前，你我之间就不存在什么情分。”
“当年那事，我孙三娘根本就不曾记挂在心间，只是你这老不修一直耿耿于怀，不能相忘。”
“在蕴石镇，你我只不过相互利用罢了。”
“但那是以前，现在我决定要走了。”
“所以，别把什么情分一直挂在嘴上，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
不愿意去细想其中的差别，王掌柜欣慰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孙三娘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望向这个老人，轻声叹道：“你又何必对她念念不忘？”
“为情所困，为她而伤，值得么？”
全身一震，像是被刺激到了，王掌柜一双眼睛睁开之时，不在浑浊昏暗，而是光彩夺目，闪烁着精芒，他声音如泣如诉。
“你不会懂，你不会明白的，她…”
粗暴打断了他的话，孙三娘忽而冷笑道：“你以为现在她还是以前那副光彩照人的俏丽模样吗？”
“当时她一向想嫁给那个人，那时候，她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王恕光，你手上有这等宝镜，但可曾照过一回你自己的容颜？”
“还记得我来蕴石镇不久，你把姓名告诉我，我几乎不敢相认！”
“你道为何？”
脸上泛起苦笑，王掌柜道：“她当然不比你，没有吃上一株青春永驻的仙草，她自然不如你，现在就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妪。”
孙三娘一愣，惊讶道：“原来你知晓。”
她情不禁问道：“可你已经知道了，却为何依然这样消沉？”
王掌柜闭上了双眼，深深叹气，没有一句话能够被他说出来，连反驳的脾气都像是丧失掉了。
或许已经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或许在这平静的小镇，这种活着也有一番乐趣，或许，他王掌柜愿意这样带着微茫的希望等待，被岁月侵蚀殆尽，直到身躯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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