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尚未离开，你们说啥呢？”张富贵蹙眉，冷哼一句，“都是乌鸦嘴，别总是咒大人！倘若一语成谶，我打爆你们的狗头！”
说着，他提起燧发枪，狠狠地将枪托在地上砸了砸。
“可是，大人将来总有干满县令的任职期限，然后离开的时候。”张三维咬牙道，“届时，大人留在临江的事业，又将如何处理呢？”
“是啊。”吴六奇肃然地提醒，“大人，您训练出的亲兵营，根本就不是县兵，也不是乡勇，而纯粹是您的私兵！威尔逊、卡洛斯他们追随的也不是临江县令，而是大人您。而且，我们的火神堡，是您的私产，也根本没法搬走。”
“我不会离开临江县的。”苏扶沉吟片刻，随后淡淡笑笑，十分笃定地道，“就算我升官，也是从临江县令，升到雍州刺史，到时候临江依旧是我麾下的地盘。我也会从你们之中选个人兼职临江县令，牢牢地将它攥在手中的。临江县是我们依靠海上贸易来赚取真金白银的关键！其他的地方，都远远不如它。它就像是点缀在海上航线和陆地商路之间的一粒明珠，完全可以经营成一座顶级大城。”
“大人的意思是……对朝廷的委任状抗旨不遵？”吴六奇眸中精光爆闪。
“抑或是无视来自吏部的调任文书？”张三维目瞪口呆，“您……要做枭臣吗？”
枭臣，奸雄也。
譬如古之王莽、董卓、司马昭等，都是我行我素，凌驾君王之上的凶人，也是被读书人戳脊梁骨的祸国巨奸。
苏扶微微一笑，摇摇脑袋：“不。但我也没打算做愚忠的蠢材。”
他仰首望向远方，嗓音淡淡，宛如虚无缥缈的浮云：“我们立足临江县，又是打开海上航路，又是捣鼓出亲兵营、火铳营、饿鬼营，大肆训练乡勇，目的可不止是对付宋家和陈家。”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意识到苏扶正在经营很大一盘棋。
“我们效忠的并非一姓王朝的皇帝，而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乡土，我们的民族！”苏扶扭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众人，“北狄人入侵，倘若他们赢了，我们都将沦为两脚羊。北狄人待我们汉人的凶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每年南狩都会制造很多惨绝人寰的屠戮，无数汉民被捉去草原沦为奴隶，如猪狗般豢养。多少女人被糟蹋？多少幼童被虐杀？”
“然而！”苏扶露出痛心之色，他第一回向麾下众人袒露心扉，喟然长叹，“诸如许晋那样的庸官和蠢材，充斥着南朝，他们只忙着争权夺利，打压异己，以及疯狂地盘剥民脂民膏，半点都不顾文明之存亡，民族之存活和黎民之性命！我一路从京城走来，看到百姓挣扎求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为死去的人，为看到的事，为预见的未来……心如刀绞！”
所有人都怔住。
“你们都看到了那一日县衙门前当双龙寨山贼们焚烧稻田的噩耗传来时，那呼天抢地，哭得几乎晕厥的人群。”苏扶神色温和地扫视众人，“当时太白楼上，依旧有琵琶乐曲传来，我还记得还有一个女音，唱的是讲述男欢女爱的靡靡之音，叫《念奴娇·胭脂马》。临江县的地主们和豪族们，无一露面，没人在乎他们的死活。”
“我想，我若是不管的话，那些难民的结局是什么呢？沿街乞讨？男盗女娼？卖身为奴？雪夜冻尸？卖妻鬻子？”苏扶的表情复杂起来，“这不是天灾，乃是人祸啊！就为了炒粮价，逼百姓造反然后借他们的刀杀我，两大豪门就能做出如此畜生不如的事。这是什么世道呢？”
“人，活得不像人。”
他十指交叉，又淡漠地道：“朝廷收了临江县百姓缴纳的税赋银粮，却没管他们的死活。应该吗？”
这句话一出，纵然是在场的西洋人，也都心惊肉跳起来。
南朝所崇尚的儒家教育中，一直宣扬的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父，君父，那就是要像对待父亲一样侍奉皇帝！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皇帝便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哪怕有暴君和昏君，臣民们也只能规劝他改正，绝不能忤逆和造反。
这是儒家的核心，也是王朝存在的基石。
而苏扶竟是大逆不道地向着朝廷，向着皇帝问出一句“应该吗？”！
这简直就是……
枭臣！！！
而且是离经叛道的枭臣。
但却是仿佛巨锤一般砸在所有人的心灵深处。
一直以来，无论中西方，大家都在恭谨地侍奉皇帝，效忠国家，只希望为君上为国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从来都没人问：皇帝和国家又为他们做了什么呢？
是的。
临江县百姓即将饿死，南朝的皇帝只说了句何不食肉糜，纵然年幼，无知者无罪，却也掩盖不住唯一的事实——皇帝没有做任何事，只是看着他们去死。
临江县水深火热，未来眼看冻死饿死者无算，南朝的庙堂上一众官僚只将临江视为打击皇帝权威的工具，他们何曾理会过临江县百姓的死活呢？甚至，左右二相巴不得临江县爆发饥荒，在国家大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以至于让何不食肉糜的笑话到处流传，方便他们隐于幕后摄政！
苏扶身旁的所有人，呼吸都急促起来，心乱如麻，脑子中一片混混沌沌。
“我只问一句。”苏扶瞥向身旁的张三维、吴六奇和张海清，淡淡地问，“倘若你们是一个豪门的私生子，他们将你弃如敝履，在刺骨隆冬将你遗弃在街头，任凭你自生自灭，你好不容易挣扎着活了下来，豪门见你有了出息，想让你回归家族，你愿意吗？”
“我呸！”张三维脾性火爆，顿时冷笑连连，“我靠自己活下来，他们居然还想让我回去做狗？让我回去热脸贴他们的冷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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